“最怕夏来天久旱”，暑气蒸人，田地干涸。田边有一口大大的井，没有井圈，也没有井栏，更像是临时挖的一个深水塘。井边架着一个拗棚（桔槔），那是一个简易的竹制杠杆，竹木支撑，高三四米。杠杆一端垂系着一根杯口粗的长竹竿，竹竿末端借助一根木轴，与拗水桶连接起来。拗水桶直径近半米，桶深一尺。杠杆另一端系着一根或两根长长的粗绳，绳子垂向地面的一个石磴。两三年轻女人，身穿白底蓝花夏布衫，头戴草帽遮阳，项挂毛巾擦汗。一个女人手把竹竿，倾侧水桶，使劲将水桶压进井水里，舀水；一个或两个女人站在石磴上，手拉粗绳。等水桶灌满水时，拉绳女，往后一跳，跳下石磴，借势猛拉绳子，水桶就会猛得被提出井口。舀水女顺势牵过水桶，将它侧翻在井口外，水就倒进了井边的沟渠里。为了不磕坏拗水桶，井口处铺着厚厚的稻草。被拗上来的水，最后全都哗啦哗啦地流进了水田，滋润着行将枯死的禾苗。……这一幕已经定格在远逝的时空里，几千年的桔槔使用史，终结于水库兴建时代、电动机时代。我说，那时候多么辛苦，老妈说，辛苦已忘，只记得拗水时，年轻人欢快依旧，笑声不断，歌声不断。
当我了解到以上这些时，过去纠结的一些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。一直不明白，台州人宁波人，包括我们宁海人，为什么将小的吊水桶叫“拗斗”。过去的“拗斗”也是木桶，但比“水桶”小，以“斗”命名可以理解，而“拗”就不可理解了。查找过资料，请教过专家，其中有专家解释：用以舀水的斗与勺都有手柄，它们的手柄直而横生，而拗斗的柄却是弯曲向上的，也就说，将斗的柄拗折向上，就成了“拗斗”。现在终于明白，“拗斗”的“拗”就是拉的意思，我们一直被“拗折”一义误导了！
桔槔
之前我也查过辞书，其中《说文解字》只有一个解释：拗，拉也。但是对照各种古籍，“拗”基本上是“折”的意思，对“拉”这个义项，我百思不得其解。曾想从“拗罾”一词着手，挖掘“拗”的原始意义。“拗罾”是一种很原始的捕鱼手段，春秋战国时期就有了，我小时候也见过，但不曾动手过。请教村里老人，老人描述给我听，大概是用竹架子支撑起“罾”（渔网），当收网时，就拉绳将“罾”提出水面。
拗罾
很喜欢宋代翁卷的《南塘即事》一诗：“半川寒日满村烟，红树青林古岸边。渔子不知何处去，渚禽飞落拗罾船。”“拗罾船”是全诗的核心；“半川寒日满村烟，红树青林古岸边”，冬阳斜照着半个河面，村子里炊烟四起，古老的河岸边经霜的红枫与苍翠的树林互相映衬——这是背景；渔人不见，“诸禽飞落”，鸟儿飞歇在无人的拗罾船上。这一切营造出了冬日渔乡宁静闲适的氛围，反复吟诵，能让读者忘机生禅，沉浸在远离红尘、清丽静谧的远古世界里。还想象，等到春暖泥融，桃花盛开，我撑起古老的“拗罾船”，放绳撒下“罾”网。静待鱼儿入网之际，躺在船板上，眼望碧蓝的天空，耳听啁啾的鸟叫，好不惬意。过了一段时间后，就拉绳提网，网内鱼虾活蹦乱跳……单想想，我的内心就充盈着无穷的生趣。宋代陈起的《适》“钓鳌东海头，经春醉一舟。西溪拗罾人，小鲜终日求”，我也很喜欢。扯远了！
鸭头拗斗
以上只是想象揣测，如今更加可以肯定，“拗罾”，就是拉网捕鱼的意思，相当简单朴实。有些地方将拗罾叫“扳罾“的，也是拉罾网捕鱼的意思。那么我们的“拗斗”，就是从缸里或井里提拉取水（即拗水）用的“斗”类工具，与“拗水桶”同一类型，只是大小不同而已，且与“拗棚”的组词方式相同。宁海人拗斗的种类很多：根据用途不同分，有吊水拗斗，落水缸拗斗，猪水拗斗；根据形制不同分，有单擐（音惯浊音，提手）拗斗，双擐拗斗；根据形饰不同分，有鸭头拗斗，鹅头拗斗，鱼头拗斗等。这些形形色色的拗斗，无不体现出旧时工匠的智慧，以及先民对生活的热爱，无论岁月有多贫寒，都设法给生活增添点情趣。人们还借拗斗拟了一些俗语，比如，“拗斗倒在人家井里”，指钱财落入他人手里要不回来，“嘴巴翘起来，好挂拗斗了”，形容因不称心合意、与人赌气的样子。拗斗，曾经与人们的生活紧密相融，井边缸上，总有它的身影，然而随着自来水的到来，它慢慢退出了历史舞台，最终被塑料桶取而代之。如今很少有人说到拗斗了。
那么，本义是拉的“拗”字，后人怎么会引申出“折”的意思来呢？古诗文多见“拗花”一词，即折花，如唐代李贺的“试问酒旗歌板地，今朝谁是拗花人”。伸手折花，必先攀拉花枝，“攀条折其荣，将以遗所思”。“攀”的本义是引也、牵拉的意思，用久了，就出现“折”的意思，“攀桂”就是“折桂”（指科举应试得中）。同理，“拗”本义是“拉”，用久了，就出现“折”一义，“拗”的本义“拉”反倒在书面语中消失不见了。而我们的方言却依然保存着“拗”字千年前的古老用法。假如不去探究，看到“拗”字，就以为是“折”的意思，随后就会望文生义，以致曲解“拗斗”。
桔槔消失了，拗罾也不见了，井已废，拗斗也难寻踪迹，太多太多的乡土物事湮没在了历史的尘埃里。只有翻开典籍，你才能看到，温情脉脉的文字还在向我们反复述说着曾经的曾经。
最后，我以自创的几句四言诗结束全文，以尽余意：
晴日穆穆，桔槔灌园，
俯仰伊伊，桑葵其繁。
水满芦滩，拗罾河滨，
鸥鹭闲止，鱼虾成群。
幽居林下，静听落花，
一勺浊酒，三杯粗茶。
衡门荜户，井清月映，
拗斗倚栏，缸面如镜。
上古斯人，含真抱朴，
悠然世外，陶然自乐。
补充：篮子与水桶的提手，吴语区叫“擐”，音惯，浊音，“擐”字来源于“毌”，也与“掼”相通，穿物持之的意思。该字本人首倡并加以推广，目前有人接受，也有人反对。因一时找不到这个字，清晚期有读书人后造了一个字，串字中间一竖变成“乚”，其实意思与“毌”相近。《说文》毌，象形文字，从一横贯，穿物持之也。
□ 文稿：薛静雅
□编辑：天姥老人
□审核：水东居士
□ 宁海县乡土文化俱乐部出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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